人要堅持還是妥協,是恆久不衰的課題。但課題之所以存在,往往並非出自輕如鴻毛的批判與感嘆,而是因為我們見證某人切身具體地身處於情境之中,掙扎取捨。身為觀眾粉絲的我們,固然可以輕言某歌手、某導演、某藝人為了市場而「變質」,失去了原始味道與獨立精神;但轉過頭想,除了等待與付鈔,我們花過多少時間精力,品味創作者在重重條件制約之下鑽營出來的功夫?
有否考慮此等條件與功夫,大抵是我跟身邊友人看待黃修平的分別。A 說,黃修平的獨立作品《阿偉與婉芳》(第五屆ifva 公開組優異獎)與《燦若繁星》(第六屆ifva 公開組金獎、最佳劇本及大獎)都很清新,但可能獨立作品終究不同商業片,後來的商業實驗《當碧咸遇上奧雲》(2004)和《魔術男》(獲提名第二十七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新晉導演獎),故事似乎較弱,也有點駕馭不來的感覺;B 說,好像很難定義黃修平,因為有點主流又不主流、說他商業又不商業、說他獨立又不獨立,「總去得不夠盡」;但於我而言,最吸引的倒是這種所謂「失去自我」、難以定義而模稜兩可的狀態。
就看黃氏的影片,其實都是說成長過程的曲折,但箇中的遭遇,似乎既沒有讓主角一夜長大,進入成人世界的秩序;也沒有看到為了保衛自我而對秩序所作的一番負隅頑抗:《燦若繁星》的春天,被拋進世界後接觸港產片,後來慢慢過份崇拜外國經典,鄙視本土主流製作。最後,他在創作的實驗過程中醒悟,發現阿巴斯《櫻桃的滋味》也會有港產片式的幕後花絮,知道電影是交流,要擁抱自己的觀眾,而不是獨斷獨行;《當碧咸遇上奧雲》的戴志偉,在青春期發現自己是同性戀,無法確認如何處理跟好友麥泰萊的關係,終日混混噩噩,最後雙方在雨中搏擊,「重新開始」;《魔術男》的一對戀人Wing 與Leggo,一方認為對方過份幼稚,只懂玩低能魔術;一方無法適應對方的成熟。飽經波折,兩者最後互相體諒重新開始。在這些故事裡,主角的青春都偏離了軌跡,但同樣的既無徹底的反抗,也無終極的解放(答案)。究竟值得擁抱的是港產片還是外國經典?所謂愛自己的觀眾又是甚麼意思?打鬥後的志偉是泰萊是怎樣的關係? Wing 與Leggo 最後會走向成熟還是回歸幼稚?我們都沒有看到清晰的答案。但是,本來因為青春迷失而受破壞的愛情與友情,卻會令人摸不著頭腦地無端復原。
不過,與其說這是模糊,不如說黃修平的鏡頭下是一個平民的大同世界。《燦若繁星》裡的警察和支持曼聯的海關,或許不懂電影,甚至跟春天略有過節,但同樣成為義助春天拍戲的朋友;《當碧咸遇上奧雲》本來可以是一段兩男一女的三角關係,或者單親家庭誕下同性戀兒子的「倫常慘劇」,但一切過後,每人卻日常依舊,彷彿一切都沒有發生;《魔術男》,原本又可以是兄弟為女反目成仇的老土情節,也可以發展成小朋友在感情創傷後一夜長大、功利無比的故事。但當中的情誼與理解,最後又可以自然而然地化解所有矛盾。而更令人回味的,可能不是對立與和解的起承轉合,而是那些無傷大雅又異常真實的枝節:戴志偉不停默唸圖書館的書號去找書;阿希被Leggo 羨慕把妹了得然後舉起的V字手勢;Wing 與Leggo 對著煙花發出的龜波氣功;志偉媽媽不停咒罵特區高官的自言自語;還有《燦若繁星》中「糧都未出就食飯」、「阿Sir 問野唔好駁嘴」等經典日常對白……一切都那麼真實自然(我全部都經歷過,或做過)。
這個充滿Ambivalence(充滿矛盾情緒)和趣味小節的市井世界,正是黃修平電影可愛之處。除了「輕鬆小品」四個字之外,我們可以如何深入一點,理解這種說故事的精神的背後?在《魔術男》中,Leggo 一開始喜歡Wing,是因為迷上了她的乳溝。在後來一個訪問裡,黃修平說:「男仔喜歡波大,其實 No Big Deal,不能算低級趣味。講乳溝,我沒有刻意賣弄,我只想說,這些真的不是甚麼一回事……主流媒體寫的青春,一係蠱惑仔、一係隱青,這些未必是大部份年輕人的生活狀態吧?」(劉嘉蕙:〈新導亦有道〉,《蘋果日報》,2007 年11 月10 日);在一個分享會上,我又看到黃氏這樣說:「通常年輕人創作,總難免受到某種「藝術印象」所影響,或多或少有一點「以虛弄假」,去表達一些自己根本感受不深的題材或賣弄某種風格(我也經歷過如此階段):常見如「迷失都市」或「空虛人生」等類型。(當然,說都市迷失和人生空虛的,不就一定都是作虛弄假。)……」看到這裡,我似乎分辨出黃氏那種不過份刻意把對立和壓迫大書特寫的「獨立精神」;甚至好奇,這是否用獨立製作《燦若繁星》來歌頌主流商業片的最大精神驅力?
由此,我又再有疑問了:對觀眾來說,究竟甚麼才是「主流」與「獨立」?這種劃分,對我們理解電影及電影工作者,有沒有意義?如何既罷脫一種空洞的標籤,又不會墮入「只要好看就是好電影」或「溫馨小品」的陳腔濫調?劃分的範疇,何時才有用?「堅持」與「妥協」、「獨立」與「主流」,跟商業市場的運作邏輯有何關係?獨立有沒有本質的?還是相對的?
原刊於《Artslink》二月號